很高兴来到湖北图书馆和大家交流！刚才我们图书馆的张馆长领我到我们省图的各个区域去参观学习了一下，湖北图书馆的规模、设施、硬件、软件，包括服务，在省级图书馆中是最好的。夏天的温度恒温是室内26度，冬天还有暖气，在武汉来讲，比在家里待着舒服。负一层有食堂，15块钱有4个荤菜2个素菜可以挑选，还有一碗汤，有午饭也有晚饭。早晨八点半开门，晚上八点半关门，欢迎大家到湖北图书馆来！我替省图做广告。

如果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一个名族最雄伟的建筑、最坚固的建筑、最能抗地震的建筑、温度湿度最舒适的建筑是图书馆的话，再加上一个如果是学校的话，这个名族是非常有希望的。你到欧洲去到美国去，最雄伟、最舒适、人最多的地方一般是三个地方：一个地方是图书馆，一个地方是博物馆，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学校。通过图书馆通过书能够看到这个民族的过去，通过学校能够看到这个民族的未来。当然现在最雄伟的建筑，一直到县里边乡里边可能还会是政府机关，但是随着时间、空间，大家认识的发展，如果都能像我们湖北图书馆一样，这个民族前进的步伐是会快捷的。我刚才问汤馆长我说设施很好、座位很多，来的人多不多？汤馆长马上说每天都能坐满。这证明我们武汉、湖北这个人的素质是很高的。到图书馆和博物馆来的人如果特别多，这个民族就有希望。今天的话题，就是讲的题目，跟图书馆有关系，就是“故事告诉现实”。

故事在书里边，当然也在人的口头、人的心里。故事跟现实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对于一个民族同等重要，故事跟现实的关系就是文学跟现实的关系。当然文学的话一定跟现实是有关系的。在我家，我妈不识字，当然，我妈他妈更不识字了，到我这一代就开始以文字为生，传承的链条非常脆弱。我妈曾经问过我说文学有什么用？文学是干什么的？我呢是按照书上的话跟她说，我说文学是反映现实的。她说如果这样文学没有存在的必要，因为我推开门直接去看现实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还要看书呢？我觉得我妈说的是对的。我又告诉她我说文学可能是揭示现实的，她说如果是揭示现实的话比反映现实还可怕，如果你揭示错了怎么办？她说据我所知，毛主席揭示生活揭示那么多年还揭示错了，何况你呢？我觉得她说的又是对的。我妈的话呢就是不识字，她来看电视剧，她认为中国的电视剧有两部拍的好，一部是老版的《红楼梦》，还有一部是《手机》。（鼓掌）看来大家是同意我妈的话。我就给我妈讲文学可能不是揭示现实也不是反映现实，它可能能实现现实实现不了的东西。我妈说它能实现什么？我说而且是人生最重要的问题，什么问题？我说人呐到了一定年龄得死，你是帝王将相也好，你引车卖姜也好，时间对于每一个人是公平的。我斗胆说一句话，在坐的诸位一百年之后全没了，清朝雍正、乾隆，当然还有同治、往后的光绪全没了，毛主席也没了。而且好多皇帝上台一般干两件事，一个就是要找出长生不老的办法，这个灵丹妙药他就去炼丹，另外一个是修墓。一个是要生一个是要死，生死之间是人间最重要的事，它甚至比战争、地震，比社会制度和宗教还对人具有极大的威胁性。清朝的雍正、乾隆死了，但是清朝还有几个人没死，我妈说谁呀？我说你看过啊，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晴雯、袭人还有麝月。这是我们想跟清朝人接触、交谈、见面，马上能找到的几个清朝人，文学能把生命在空间和时间的坐标上给固定，只要是我们知道的还没死的历史人物，他一定活在书里和故事里，不但不死而且永葆青春。不死是人的第一要求，永葆青春是人的第二要求，你有时候看一些女演员50多岁了还往20多岁里捯饬，动机是好的，但在家里自己看就行了，出门吓人就不道德。他们没实现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实现了，你什么时候翻开《红楼梦》，他都是十四五岁的年龄。不死又永葆青春，这是文学能够实现在现实中实现的别的现实实现不了的东西，而且也是任何其他学科无法实现的。我妈说听懂了，那以后写东西别写别人了，你就写我就行了。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妈在我们镇上卖过酱油。酱油铺旁边是一个书店，她闲来无事就想学文化，就到书店抓了一本书。因为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只有两个人的书可以看，一个是毛泽东的，还有一个是鲁迅的。她伸手抓下来的是鲁迅的书，她虽然文化不高，但是学文化的起点不低。知道我从事的跟鲁迅是一个行业，春节炉边谈话的时候她问我，她说鲁迅写得怎么样？我说不错。她说我跟鲁迅熟，我来给你背一背啊：鲁迅，周树人，浙江绍兴人，她说对不对？我说对。她说他的文学是这么写的：“我们家后院有两颗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她说亏我的文化不高，我要文化高我能跟鲁迅写得一样好，供销社后院有两口缸，一缸是酱油，另一缸也是酱油，她说文学就是一个和另一个的比较。当然的话这是一些粗浅的认识，文学能够实现其他学科和现实中实现不了的，能够把人的青春和生命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这只是第一层面的道理。另外一个层面的话，他留下的是什么样的生命？他留下的生命跟清朝千百万人的生命有什么样的区别？这是非常重要的。

《红楼梦》留下的生命并不是清朝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命，而是曹雪芹认为他值得留下的清朝人的生命，而这个留下的生命，故事里的生命跟现实中的生命有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不同在什么地方呢？不同在街上行走的人他们带的是自己的眼睛看世界，而红楼梦里边每一个人物他除了带着自己的眼睛同时还带着曹雪芹的眼睛共同来看这个世界。这是故事里的人物和生活中的人物的不同，他是带着两个人的眼睛、两个人的灵魂共同来看这个世界。生活中的人看这个世界如何的混沌是一回事，但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一定具备另外一个独特的眼睛，这独特的眼睛通过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来洞穿清朝和洞穿千百年的这种生活和历史。或者换一句话说这些人物、这些人物关系里边充满了曹雪芹的世界观，充满了他的真实思想。这是《红楼梦》里边曹雪芹处理的几个特别重要的哲学问题，这几个哲学问题孔子、老子、庄子、孟子没有处理，或者处理了曹雪芹跟他们的看法不一样。比如讲这个大和小的关系，大家都知道《红楼梦》是一部描写日常生活的一个作品，而且是一个全景式的，上到皇上，通过贾元春一直到荣宁二府这个王宫贵族的生活，又一直到村庄里刘姥姥的生活，是一个描写日常生活的作品。但是它的起点和落笔并不是从日常生活开始的，他描写的是日常的生命，但是他并不是从有神的生命开始的。《红楼梦》的另外一个故事叫石头记，它是从一块石头和一株草开始写起的。这株草的话呢缺水、干涸，要死，这块石头从这颗草旁边过，给它浇了浇水，草活了。草说这辈子我是报答不了你，下辈子。因为我们平常一个人对我们特别好，像汤馆长对我就很好一大早领我转了这么一大圈，上上下下的家私都让我看，我说汤馆长这辈子我是报答不了你的，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这是一般人说的话，曹雪芹通过这株草是怎么说的呢？这辈子我是报答不了你了，下辈子我用眼泪来报答你。这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和一般作者、我们日常人的区别。

在《红楼梦》里边曹雪芹认为有两种东西是干净的，一种东西是石头，所以贾宝玉是衔玉而生的，玉就是石头吧；还有一个就是水，他认为女孩子是用水做的，所以《红楼梦》里边进场出现的一个场景是水不断地在洗石头。曹雪芹说荣宁二府只有门口的两头石狮子是干净的，这个狮子是谁做的什么做的？石头。所以贾宝玉不断在洗澡，在怡红院的时候，洗的时候到底袭人、晴雯、麝月等参与到什么程度，这是红学研究的一个特别重大的课题。相比这个干净的石头，曹雪芹塑造了一个一辈子可能都没有洗过澡的老太太，就是刘姥姥。刘姥姥是曹雪芹的另外一双眼睛，他写的是王宫贵族的生活，但是的话呢这个王宫贵族生活的演变和变化是通过谁来看的呢？是让一个最低贱的农村老太太看。这是这个作家心中沟壑的另外一个伟大的处理，一个最贫贱的眼睛来看富贵的生活一定比富贵的眼睛看富贵的生活出现的生活张力和艺术张力要大。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的时候正好赶上贾母的生日，这是《红楼梦》里边最脏的人跟最干净的人唯一的交集，是在这一章。一个农村老太太没吃过东西，觉得这个王宫贵族的东西太好吃了，为什么一个茄子要经过十几道的工序，一个鸽子蛋做的都不像鸽子蛋的味道，还吃撑了。王熙凤和鸳鸯事先有策划，当她吃撑的时候就给刘姥姥使了个眼色，刘姥姥就站起来念了一首诗：“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让另外一个老太太笑，贾母笑。不但贾母笑，桌上所有的人都笑了，林黛玉也笑了，贾宝玉也笑了，扑到贾母怀里还揉揉肠子，喜剧的效果达到了。这么调侃一个农村老太太可以不可以？我觉得可以，我觉得这个书里的人物可以。我觉得曹雪芹先生是一个厚道的人，《红楼梦》里边唯一就这个章节的描写透出曹先生的刻薄，因为它在描写这个章节的时候他是抱着欣赏的态度，我看了很不满意，何况这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喝多之后误打误撞进了一个房间，看到有床她就躺着睡一会儿。这个床是谁的床啊？贾宝玉的床。袭人和晴雯、麝月发现之后，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事故，赶紧把老太太赶走了，而且交代老太太不能说，赶紧用熏香熏。这是一种对比，说明这块石头每天洗的特别干净，但是这块石头最后去哪了呢？被两个世界上最脏的人给押走了，一个是癞头的和尚，一个是拖脚的道士，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给世界上最脏的东西给驾走了，驾到哪里去了？到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去了。这是《红楼梦》处理的一个重大的亲历和帮衬的哲学问题。第二个还处理了一个问题就是美好是从哪来的。因为曹雪芹的美好的化身是女孩子，所有的女孩子美丽的女孩子都是幻想来的，美丽是一种幻想，这是曹雪芹当故事告诉现实的时候他对现实和故事特别痛切的感悟。

我读吴承恩先生的《西游记》，这个故事告诉现实什么？我30岁以前感觉《西游记》写的很差，重复，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路上撞到了不同的妖怪，每一次都是相同的，只是妖怪不同而已，故事是一样的，我觉得吴承恩没有创造性。30岁之后我突然读懂了，我觉得吴先生非常伟大了，因为西游记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重复。首先写了领导艺术，到一个地方唐僧说悟空去探探路，这说的是未来的事，八戒弄的吃的，沙僧喂喂马，这说的是现实的事，人吃马喂。三个徒弟说师父你干嘛呀？师父说我歇会儿，这是世上最好的领导。还有一个问题，在这四个人中间，唐僧是最没有本事的，孙悟空是72变，八戒是36变，沙僧的话来自流沙河，抵挡一两个妖怪也没问题，唐僧什么都不会，这是第一个层面。第二个层面他不但什么都不会，他是麻烦的制造者，所有的妖怪来并不是冲着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来的，都是冲着唐僧来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给其他人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为什么三个人还叫他师父呢？这也是一个特别重大的哲学问题。吴承恩就笔力虬劲的刻画出来日常和关键的尺度，在日常不遇到困难的时候，师徒四人一团和谐，遇到困难遇到重大历史转折遇到西天走不下去的时候，悟空首先说我回花果山，八戒说我回高老庄，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还有家小呢，我是抛家舍业陪你同去西天的，你们是单身一人，沙僧说那我回流沙河。这个时候唯有一人，手无缚鸡之力，出门都会给妖怪给吃了，而西天的道路上充满着妖怪，他还要到西天去，这是关键时候唐僧和他们三个人的区别，这是关键时候汤馆长跟我的区别，所以他当馆长。这是这三个人给他叫师父的最重要的原因。其实还有重复，不断地遇到妖怪，原来我没看懂，最后看懂了，妖怪从哪来的？西游记里揭示了这一个特别重要的洞穿千古的原因，既不是山林里长大的，都是从天上来的，都是从菩萨那来的，都是从释迦牟尼那来的。因为菩萨和释迦牟尼爱午休，他打个盹地下就好几百年，在他打盹的时候，他身边所有的拐杖、鞋、坐骑全部变成妖怪下地要吃唐僧。我要到你那去取经，妖怪又是从你那来的，我为什么要取这个经？我取这个经有什么用？每当经过千辛万苦，孙悟空终于把这个妖怪捉住，拿到金箍棒要一棒打死的时候，大家看一看《西游记》，总有一个声音从天上传来：悟空，住手！接着这个妖怪去哪？又回天上去了。故事告诉现实，我觉得中纪委主要是看了《西游记》。

以上算闲聊天，接着我们进入正题，因为反正中午呢咱们负一层有饭。说说这个林冲。《水浒传》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小说，施耐庵先生伟大就伟大在从来没有一个作者敢把杀人放火的强盗当做英雄来写。如果一个社会杀人放火的强盗、黑社会成了英雄，那这个社会是非常值得思考的。《水浒传》里边写的最好的人物是林冲，林冲是什么人？是正统社会里的统治者的一部分，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地点是在河南的开封，当时叫东京。宋朝官话是什么话？普通话是什么话？河南话。目前我们说的北京话如果在宋朝叫胡语，知道胡说八道是怎么来的吗？我们村离开封不远，我从小就是生长在首都郊区。八十万禁军教头最大的苦恼是什么呢？是他老婆不会生孩子。所以有时候我在街头看到小广告治疗不孕不育症的，我立刻想起来就是林娘子。夫妻二人起的很早，说去岳庙烧柱头香求菩萨能够让林娘子怀上一个孩子，走着走着就走到一个大菜园子，看到一个特别胖大的和尚在舞禅杖。这就撞到了林冲的枪口上，因为林冲也是一介武夫，最喜欢的就是杀人的武器和杀人的本事，看到另外一个人舞着杀人的凶器，而且舞的那么超能，他忘了自己出去的主要任务。他跟娘子说，旁边还有个丫鬟叫锦儿，说你们俩呢去求求菩萨，我呢来跟这师傅说说话，就撬破菜园子的墙跟鲁智深在一起。鲁智深和林冲的社会地位差距是非常大的，鲁智深的话就是在体制内的时候也是延安小经略相公帐前的一个提辖，这相当于像武装部的一个参谋，而林冲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但是两人寒暄非常的投机，谈的是什么话？大家看一看《水浒》，江湖上的话，就证明宋朝已经在语言体系上分裂为体制内和体制外的话，正统社会的话和江湖上的话，分出了两种话，就好像我们看CCTV的话和我们微信上的话是两种话是一样的。正谈的兴起，这丫鬟三步两步过来说：官人，你还在这坐地，你娘子被人调戏了。林冲的第一反应说不可能，我在东京是什么人？八十万禁军教头，谁敢调戏我的妻子，我调戏别人的妻子还差不多！锦儿说，官人，休要聒噪，就是说你不要胡扯了。然后林冲赶紧和丫鬟急急忙忙到了岳庙，看到一帮少年围着林娘子连推带摸，林冲怒从心中起，拔起长枪砸向调戏林娘子的少年，接着下一句话，施先生的文学水平都快赶上刘震云了，拳头到空中先自软了，因为这个少年一看是谁？高衙内。高衙内是谁啊？是太尉的干儿子，而且这个干儿子的由来不正，这个高衙内的父亲是高俅的叔叔，就是高俅跟高衙内是叔伯兄弟，但叔伯兄弟认到了高俅跟前当干儿子，这就是这些伟大人物跟我们一般人的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毫无廉耻。有时候你仔细想，伟人的思路跟我们一般人是截然相反的，有句经常用来骂人的话：“汝不是人”，你都不是人生的，这是骂人最重的话。但在汉朝有一个人他四处贴小广告告诉人，说我确实不是人生的，是我妈有一天上山打柴的时候碰到一条蛇生下了我，这人是谁呀？刘邦。我们在座的谁敢出去这么说啊，回家你妈一耳光掴你脸上，不是你不伟大首先是你妈不伟大。还有骂人的话比如“你大姑娘生的”，大家看看《圣经》，耶稣是从哪来的？圣母玛利亚就是一姑娘，释迦牟尼是从哪来的？是他的母亲跟一头白象生的，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故事，统治了这个世界。建议大家以后在我们湖北图书馆读书的时候要深思啊，不然白读了。拳头到空中先自软了，旁边的人就赶紧劝着林冲说教头误会，几个少年像没事人一样的全走了，这个时候林冲问的娘子的一句话是什么？“不曾被这厮玷污了？”他娘子的回答是“还未曾”，再晚来一步真的就……

林冲就闷闷不乐在家里，来了一个同学说怎么在家里发呆啊，别得忧郁症啊，带你去喝酒吧。同学关键的时候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个同学叫陆谦，就把林冲带到一个酒楼喝酒。正喝着他的丫鬟又三步并做两步过来说,官人你又在这坐定，你娘子又让人调戏了。怎么可能啊？这没去岳庙啊，不是娘子在家里吗？谁又跑到咱们家调戏她？她说官人，错了，你跟你同学刚走，你同学家里的人又来了说你在你同学家里喝酒晕倒了，娘子赶紧又过去了，一上二楼上次调戏娘子的那个少年又把你娘子弄到床上。什么叫同学啊，就是世界上最凶险的人，千万别相信同学。林冲三步两步到陆谦家，上了二楼。八十万禁军教头啊，他如果想开门抓住高衙内，不费吹灰之力，大家看看水浒，林冲拍门：“大嫂开门！”大嫂在宋朝的称呼就是妻子。你老婆被人摁在床上她在下边，她怎么起来给你开门？分明是让在娘子上边的奸夫逃跑，高衙内就从容的翻窗逃跑了。他娘子整整衣衫把一扇门给他打开了，林冲问他娘子的话是“不曾被这厮玷污吧？”林娘子的回答还是“还未曾。”两个人拉着还未曾的手回家，林冲从此闭门不出。

闭门不出的原因是他相信另外一个哲学观点就是时间。随着时间渐渐的那个高衙内会把他娘子忘记的，随着时间过个十年八载，林娘子的容貌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美的时候，也许高衙内会放弃。但是事情刚刚开头，高俅最伟大之处在于他的思路跟林冲正相反，他没有利用林冲的弱点。一般我们就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这是我们经常说的，《孙子兵法》也这么说。高俅比孙子精，他利用的是林冲的优点。刚才说了八十万禁军教头最喜欢的是什么？英雄喜欢宝马，喜欢好刀。见到有人卖刀，这么好的刀，而且卖价这么便宜，本来要卖3000贯，还到2000贯，还到1500贯，还到1000贯，林冲买了这把刀。由于这把刀的到来，他把林娘子所受的耻辱全都忘记了，看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拿着这把刀又在院子里耍。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太尉府的人，“听说你有一把好刀，太尉想看一眼，因为太尉也有一把好刀，比一比。”林冲不敢不去，误入白虎节堂，是一个陷阱。当我们遇到一个陷阱的时候，被一个人逼到这种地步的时候，我们的反应是我做个鬼也不会饶了你，这是我们平常的心态。林冲不是，他去沧州的时候和老婆离婚，他老婆很不理解啊，说官人我说过两回还未曾，为什么要跟我离婚。林冲说离了婚你就可以找一个好人家，我林冲不是一个好头脑，这是《水浒》里面的原话。证明林冲对好坏标准的颠倒已经又一次认同了，什么叫找一个好人家？那就是找高衙内这种好人家，他不是好头脑，这样关键的话在林冲的心里已经打了一个颠倒。娘子说我宁肯死我也不和你离婚。林冲说，跟你离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你知道吗。如果你不跟我离婚，我必死无疑，离了婚，你找了他我不也就活下来了吗？这是林冲的认识。但是没想到呢，两个公人押着他走，一个叫董超一个叫薛霸，我估计这两人不是河南人。到了一个店，董超说，林教头，给你洗个脚吧？林冲就像一些中央领导似的，一退休，人家还喊着领导，他说我不是领导了，我现在不是教头了，另外我是个犯罪的人，你是国家官府的人，你给我洗脚不合适，应该我给您洗脚。哎呀都是出门人，都是弟兄，咱们江湖的规矩，弟兄我跟你洗个脚，抓了脚就往盆里按，那个水温是多少？120度。第二天早上，林冲找鞋，鞋没了。老薛拿过来一双说，教头送你一双鞋，刚刚编出来的草鞋。林冲路上一边往前走，身后面是血迹，其实禁军八十万教头想收拾这两个鸟人是很容易的，但是他认同他们代表国家政权和法律标准。到了野猪林，两个公人说，教头明年的今天是你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林冲这个时候还可以反抗，林冲低头受死，这是对这个社会的正统社会的彻底的认同。这个时候唯有一个人救了他，这个人是鲁智深。鲁智深是一个早已看透所有的社会规则、秩序、法律、社会、政治，在大宋王朝是扯淡，他是谁也不管，反过来这两个公人开始怕鲁智深了，他就背着林冲走，一路上服侍林冲特别好，就是有一句写的“就怕和尚发作”。这个国家法律和政治的秩序的代表者也是很脆弱，这样林冲到达了沧州。

到了沧州以后林冲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发生了另外一次变化，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人，就是由开小饭馆的一个店小二，早年在东京的林冲曾经帮助过他，现在在这开了个小店。林冲的话就是跟这个店小二包括他的浑家，就是他老婆，这两个当做父亲一样尊敬。林冲说不合适啊，我现在是个戴罪之身。然后这店小二说的话，谁不知道你是受人冤屈的人啊，而且咱也不能忘只是从长辈和晚辈的角度论，这是从另一个角度，伦理的角度、江湖的角度还有正统社会的角度。再倒了杯酒喝，又说那家的媳妇又很贤惠，这林冲渐渐就把东京忘了。这比不反抗还可怕啊，东京，他的老婆，过去所有的他的往事林冲都忘了。他准备在沧州苟且偷生下去，但是事情还没完。

风雪山神庙，火烧草料场。你的对手非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林冲亏得有一个习惯还一直保留着，这个优点就是爱喝酒。背着把花枪到镇上去买酒，回来一看看到那个草料场哔哔啵啵风借火势火借风势成了一片火海。林冲傻眼，这如何向国家交代啊，国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让它着了大火。这时候听到庙外边来了几个人，一听声音很熟悉，这个差拨说，林冲肯定被烧死了，管营说，就是不烧死，草料场着火也是死罪，活不长，回去吧，咱们喝酒去。这时候林冲又听到了同学的声音，说且慢，等火下去，捡林冲几块骨殖拿回去让太尉高兴。就是等林冲烧的尸体全部只剩骨头了，拿两块骨头回去让太尉高兴。黑暗到什么程度啊？险恶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同学反目成这个样子？这时候林冲意识到一个真理，我要想活，必须你得死。中国有一句话叫“你死我活”，其实可以你活我也活不行吗？不行。施耐庵先生洞穿了中国社会的社会机制、政府机制造成的人和人之间极度的关系就是，我要想活你必须死。

林冲是什么人？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当他恶从心中起的时候，敌人的鲜血像梅花一样在雪地里开放，这是林冲被逼上梁山的整个过程，但这是事情的开头。林冲雪夜上梁山之后突然碰到了比现实社会还要大的一个问题，被逼上梁山之后他接着要被逼下梁山。这个遇到一个不开明的领导是很麻烦，王伦，为什么要逼他下山呢？这个哲学就非常的悖反啊，你本来应该招贤纳士，你本事大了，他的作用不就大吗？但是正因为你本事大，所以的话你不被重用，这又是中国的另外一种哲学。这个时候林冲可怜比在高俅面前还可怜，这种唯一的退身之处就是强盗和杀人犯聚集的地方，正统社会容不了他，原来江湖也容不了他。为什么不容我啊？王伦给的原因是你杀过人吗？我们这是杀人犯待的地方。林冲说杀过呀，我过去是不敢杀，在山神庙前杀了好几个呀。王伦说没看到，那我怎么才能让你看到呢？再杀。这就叫投名状，这就是投名状的由来，香港还拍投名状，他懂什么叫投名状吗？林冲说，王头领，很为难啊，我在山神庙前杀的几个人是跟我有冤仇才下得了手啊，你让我到山下弄一投名状，无缘无故无冤无仇我杀一这样的人合适吗？王伦说如果你要觉得不合适那么你在这呆着也不合适。本来的话林冲的出发点，整个被逼上梁山是因为仇恨，反过来的话王伦跟他提出来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去杀一个跟你无冤无仇的人，你提着头来看一看。林冲应该怎么办呢？随便我们中间的有小伙子，我看身体都挺魁梧的，如果有人把你女朋友调戏的话，你杀他你正义，你随便到街上我正在走把我杀了算哪门子事呢。结果是什么呀？林冲颓然。如果我们是林冲的话，这个时候的心里会悲凉到什么程度？第一天下去没抢到，因为路上过来的人都是成群结队，下不了手，第二天的话是个礼拜天，没人。第二天晚上上山的时候王伦就看到他笑，又是无功而返？期限是三天，要是你明天这个投名状拿不来，是不是就别再回来啦？林冲的头渐渐低下来了，一句话没有。这比高俅逼得还要厉害，这是什么人啊？同事。凶险的另外一个解释就是同事。第三天，林冲通过这三天心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拼命想找一个人，头两天他在合适不合适的斗争当中，第三天为了加入杀人的团伙他拼命想找一个人，一直到太阳落的时候还是没出来，这个时候林冲说了一个“我好生晦气”，终于看到远处一个挑担的，哎呀天助我也，拿着刀就要把这个人杀了，人家跑的也飞快，结果出来的是一个杨志。林冲的人生路程和心理路程是宋朝人的缩影。所以最后宋徽宗成为金人的俘虏是非常正常的。

当故事这样告诉现实的时候，施耐庵就另外一面又塑造了另外几个人物形象。一个是阮氏三兄弟，他出门就特别爱唱歌，唱的是什么歌呢？“老子生来爱杀人”，一个出门就想杀人的人活得那么畅快，那这个社会到底出了什么样的问题？另外一个就是女性的形象，孙二娘，写了一个女杀人犯。孙二娘杀人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杀完人就抛尸野外，倒不用分尸什么的，这孙二娘就麻烦，直接做成包子，在十字坡孙二娘是卖人肉包子的。一个女杀人犯，可是你仔细看一看十字坡的黑店，她杀人的过程特别的愉快。就是那个操作间里边，墙上挂着一些人皮，肉钩子上面还挂着一些大腿什么的，就看着一缕阳光从天窗打进来。有时候误打误撞也弄错了，把朋友麻翻了，接着一看，哟，这不汤馆长吗？不合适，见着他醒的话接着又喝酒。快乐的杀人生涯，这是十字坡的口号。一个社会黑暗成什么样子，阳光才能在杀人的操作间里面透出来。这是施耐庵先生的伟大之处。

当现实告诉故事，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需要的，我们除了要走在武汉街头，我们还想要想听到武汉街头发生的一些故事，还想听到北京街头发生的一些故事。这是当现实告诉故事我们的需要。当故事告诉现实的时候，因为有作者的参与其中，他一定出现了另外一个现实，这种现实比真实的现实还要现实。

我看刚才主持人在介绍的时候说我是新写实的作家，其实新写实是不存在的。如果一个作家写的生活跟窗外是一样，大家就看窗外的生活去吧。也许情节、细节、人物跟生活中特别像，但是这里面的人物看世界的方式跟生活中大不一样。比如说我写过《一地鸡毛》，好多人都说《一地鸡毛》是特别贴近现实生活，其实《一地鸡毛》是离现实生活最远的一篇小说。文学离现实多远，故事离现实多远，永远有多远它就有多远。《一地鸡毛》里面所有的情节和细节在现实中都可找到，但是他的认识不一定能找到。世界上什么是最重要的？八国首脑会议。什么人最重要？奥巴马、普京、默克尔，英国的首相、法国的总统还有日本的首相，这是几个世界的强人。但是小明认为他们家一块豆腐馊了比八国首脑会议重要，也许在生活中不会有小明这样的人。对世界重要事情的认识，CNN、BBC和CCTV是一致的，全世界的人也是一致的，唯有一个人，这个人是个中国人，是一个特别普通的市民，他觉得这事都太扯淡了，我们家的豆腐馊了特别重要。也许的话有时候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有这种感觉，但是你没有明确提出来小明这样的认识。小明最后生活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足球，看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一个球，球场上22个人在抢，小明说二十多年前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球星是马拉多纳。这天晚上是世界杯的决赛，小明老婆一回家就发现家里橱柜窗户干净明亮，全是小明干的，接着饭都做好了。小明老婆马上说你有什么事你说吧。小明说，事真不大，他说这地球是圆的，圆的不说吧它是围绕太阳转的，接着月亮又围绕地球转，所以地球有时候出现时差也不是我造成的，说这个决赛呀在地球的那一端啊确实是晚上，但到咱们这是半夜了，我能不能半夜起来呢看一看决赛？看看马拉多纳，但是我声音一定不开大。因为市民嘛，房子小。他老婆说可以，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小明说你只要让我看马拉多纳一千件事都行，你起来看马拉多纳，明上上午让马拉多纳给咱们家拉煤球，这是对世界的认识。

《温故1942》讲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1942年在河南死过300万人，300万人是什么概念呢？就是在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纳粹迫害致死的犹太人是110万人，等于1942年有三个奥斯维辛降临在我们河南，但缺少的是纳粹与希特勒，但希特勒迫害犹太人是因种族和战争，这是因为旱灾。但比饿死人重要的是什么呢？遗忘。因为《温故1942》是我90年写的，话说24年过去了，1990年离1942年的话也就是40多年。一问所有河南人，不知道，我说1942年确实饿死过300万人啊。我回去问外祖母，她是1942年的亲历者，说到1942年，1942年是哪一年啊？我说饿死人的那一年啊，她说饿死人的年头太多了，你到底说的是哪一年？比这更重要的不是遗忘，是这饿死的300万人临死时对自己被饿死的态度。如果说一欧洲人和一美国人，他马上要追问谁把我饿死？为什么要把我饿死？政府在干什么？我们祖祖辈辈是纳税人啊，但河南人没有退路，临死时对世界留下了最后一次幽默。比如我要饿死，但我想起来汤馆长三天前已经被饿死了，我临死的时候我说我比老汤多活三天我值了，这悲哀到什么程度才会用幽默调侃自己的死亡和自己朋友的死亡。那就证明像我老娘说的，当历史上这种事，残酷的事发生太多的时候，你如果用严峻的态度来对待严峻，严峻会变为一块铁，当用幽默的态度对待严峻的时候，严峻就会变为一块冰，这块冰掉到幽默的大海里就融化了。但是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为什么河南人没有全被饿死？那是因为1943年日本军队占领了河南，日本军队开始对河南的灾民发放粮食，但是有个前提吃了粮食你得支前，帮助日本军队去消灭中国军队，这个粮食你是吃还是不吃？这是摆在比饿死还要重要的事，你要想活下来对你最大的问题。你吃你就是亡国奴，你在帮助别人，帮助侵略者，你不吃你就会被饿死，吃还是不吃？当一个民族和一个人耻辱到这种程度的时候，这是用幽默无法化解的。

法国有个作家叫萨特，他写了一篇东西《德军占领下的巴黎》，就是德军没占领巴黎之前，巴黎的社会秩序特别混乱。因为巴黎的人爱喝酒，一到半夜满街的酒鬼，抢劫的、强奸的什么的太多了。德国军队占领巴黎以后社会秩序马上好了，如果你在街上再乱德士兵就开枪了。梁实秋写了一个北京的秩序，日本军队一占领北京之后都排队，不排队拿鞭子抽你。法国的男人没素养，说在公交车上不给妇女让座，现在一个法国妇女上公交车，一个德国士兵“哐”站起来了，“Madam, sit down please.”这个法国妇女是该坐还是不该坐呢？你的同胞从来没有给你让过座，现在给你让座的是蹂躏了你土地的侵略者。萨特说，这个法国妇女面临的问题，坐还是不坐，比法国面临的德国占领了法国要重要。这是故事和现实，现实和故事中如果有一个作者的话，他提出来的一个尖锐和严峻的问题。

我讲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今天就先讲到这，然后接着愿意跟大家用一点时间交流一下。